1973年,黃河邊,大山中,年紀尚輕的岳光溪在山西嵐縣的電機廠里看著書,自學著《電機基本原理》。而這一年,也正是他因為不贊同造反派的行為,從北京被分配到山西的第一年。
九年前,岳光溪抱著“干國家最急需之事”的信念,考入清華大學,被動力農(nóng)機系(今能源與動力工程系)錄取。談起剛進清華時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他至今記得第一次在清華食堂吃到韭菜炒雞蛋時的心情?!爸形缫粋€菜,一大勺子韭菜炒雞蛋,我從來沒見過韭菜炒雞蛋里有這么多雞蛋,”他笑得開懷,“當時就想,清華的食堂真好??!”上中學時,他還在長身體,卻正趕上58年大躍進和61年經(jīng)濟困難時期,饑餓是他的常態(tài),那種狀態(tài)下的一頓“韭菜炒雞蛋”成為了他心中最美好的記憶。
在解決溫飽問題之外,當時清華里的每一個人都在努力、奮斗。岳光溪在中學時對自己的實力滿懷信心,但來到清華后,他發(fā)現(xiàn)“世界上的聰明人太多了”,自己“和那些天才根本沒辦法比”。所以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心態(tài)始終“沒有救過來”。直到過了很多年,在第二次考回清華時,他與一位比他高三屆的學長交流起在清華的自我認同問題,才明白必須要變更學習觀念。“在大學里,別盲目追求90分、100分,將課程的基本概念、核心觀點學會,就行了”,即使到了今天,岳光溪還是保持這樣的態(tài)度和觀點。
在輔導員的動員下,岳光溪選擇了鍋爐方向。對這個方向,當時的他還了解甚少。當時的清華本科實行六年制,他在二年級剛學完高等數(shù)學、物理等基礎數(shù)理課程后便進入了“十年動蕩”時期。岳光溪的大學生活,也在混亂中倉促結束。
1970年,因為不贊同造反派的行為,他被錯打成“反動學生”,在清華實驗電廠做了三年鍋爐上煤工后即被分配去了偏遠的山西嵐縣中學教書。
遠離家鄉(xiāng),孤身來到大山,岳光溪的心情十分復雜?!拔液芪?,我沒干任何壞事,我也認為我的想法是正確的?!彼貞浀?,“我不甘心,我就想著我能在山溝里給老百姓做點事兒,拿我的工作來證明我不是壞人,歷史會證明我沒錯?!?
抱著這個信念,岳光溪在教師任上認真對待自己的教學工作。當看到農(nóng)村很少有孩子能夠上高中,加之大學停止招生,有天賦的學生即便完成了高中學業(yè)也無法進入大學深造,只能回家種地,他感到非??上?。他希望學生們即使回去種地也能有一技之長,而不是只能做普通的農(nóng)民。出于這個想法,他利用課余時間編寫了關于電工、拖拉機和水泵等專業(yè)內(nèi)容的教材,深受學生們的歡迎。
由于編寫了這些教材,又時常幫助村民修理收音機,他被誤認為是電子技術相關專業(yè)的大學生,被調(diào)到了縣里電機廠工作。入廠后,領導要求他解決電機和農(nóng)用變壓器修理問題,當時的他因為沒有相關的專業(yè)知識,覺得十分棘手。沒有專業(yè)背景,他就買了大量的相關技術書籍自學,再將所學用于工作中,一舉攻克了困擾全廠多年的技術難題,這次經(jīng)歷后他也成為了全縣公認的電機專業(yè)人員。
在電機廠的經(jīng)歷使得岳光溪變得更加沉穩(wěn)、成熟。令他印象最深的是當時山西省工礦配件公司交給嵐縣電機廠的高壓大容量電機線圈備件產(chǎn)品開發(fā)任務。那時我國多數(shù)的大容量高壓電機仍是進口產(chǎn)品,在線圈老化后備件采購困難,加之高壓電機線圈作為外絕緣硬線,產(chǎn)品型號規(guī)格繁雜,工藝難度大,質(zhì)量要求高,因此國產(chǎn)化開發(fā)過程十分艱難。接到任務時,他對這項技術毫無了解。于是他一面前往北京、天津和沈陽等地的重型電機廠向前輩們請教,一面在物質(zhì)條件嚴重匱乏的大環(huán)境下自己動手制作了全部的工裝和檢驗設備。若非親眼所見,人們很難相信岳光溪自制的高壓線圈備件試制品能修復6000kW的電機。
岳光溪在嵐縣電機廠工作了六年,成為全縣最出名的電氣技術員,并幫助這個全縣最老的廠發(fā)展為當?shù)厥找孀詈玫膰蟆?
“文革”結束后,他得以平反。“平反后,我跟大家一樣了,我從地平線底下回到了地面上?!笨蓟厍迦A,是他當時回到北京的唯一機會。他抓住了機會,成功于1979年考入清華熱力學與傳熱學進修班。
現(xiàn)在回憶起那段時光,岳光溪顯得格外淡然:“人生最終就是∑=0,如果說我與他人不同,只是我的振蕩幅度太大。”
穿過前半生風雨,他歸來仍是赤誠少年。在電機廠的六年自學與工作的經(jīng)歷,也為他之后的科研事業(yè)打下堅實基礎。
“只賣蘋果不賣樹”,這句話被岳光溪記了一輩子。
我國實行改革開放后,經(jīng)濟開始飛速發(fā)展,社會開始高速轉型。當時,我國正處在搭建基本工業(yè)體系的關鍵時期,所需要的都是高能耗產(chǎn)品,因此對能源的需求巨大。而那時我國有近70%的能源來自煤炭,這便迫切要求實現(xiàn)劣質(zhì)煤燃燒利用和燃煤污染控制,循環(huán)流化床技術也因此逐漸受到人們重視。
循環(huán)流化床技術是一項清潔煤燃燒技術,它的氮氧化物排放量低,燃燒效率高,并且燃料適應性廣,能燒各種劣質(zhì)煤。這一技術在負荷適應性和灰渣綜合利用等方面也具有綜合優(yōu)勢。
當時中國雖早已開始這一技術的研究,但囿于科技實力和經(jīng)濟基礎等因素,我國的循環(huán)流化床鍋爐的容量僅能做到幾十蒸噸每小時。因此,我國只得以高昂的價格向芬蘭奧斯龍公司購買220噸每小時的循環(huán)流化床鍋爐?!爱斘覀兲岢鱿胂驃W斯龍公司購買技術的想法時,對方只回了這樣一句話:‘只賣蘋果不賣樹’。”這句話一直被岳光溪刻在心里,憑著這種志氣,岳光溪將接下來20年的光陰全部投入到國產(chǎn)流化床技術的研究中——“我就不信我們種不出樹來!”
“事實上,外國公司對技術進行嚴密封鎖,是為了長期攫取高額利潤,但它在中國的實際應用效果并不理想,進口設備的運行過程中存在一系列問題。而這些問題在國外文獻中也找不到答案,這就逼得我們不得不去探究技術背后的原理,在搞應用研究的同時進行基礎理論的研究?!痹谡J識到存在的問題后,岳光溪帶領團隊全身心投入到循環(huán)流化床技術的研究中,從上世紀90年代起便一直站在國家循環(huán)流化床燃燒攻關的第一線。
“‘七五’的時候我還在跟著老師學,‘八五’開始跟著做,‘九五’成為項目負責人, ‘十一五’指導學生負責世界最大容量60萬千瓦超臨界循環(huán)流化床鍋爐示范項目。”二十多年的奮戰(zhàn),從最初的行業(yè)“萌新”,到提出世界上最先進的理論體系,背后是岳光溪和團隊成員長期以來的辛勤耕耘和默默付出。在2005年,岳光溪團隊解決了循環(huán)流化床的工程設計需要問題,成功建立起一套由我國獨創(chuàng)且較國外更為先進的循環(huán)流化床煤燃燒理論體系。岳光溪也成功將這套由他主持研發(fā)的循環(huán)流化床鍋爐設計技術出口到了日本,實現(xiàn)了中國循環(huán)流化床設計技術的出口“零的突破”,這表明了“中國人的研究成果也可以走在世界前列”。
幾十年櫛風沐雨,他成功種出了中國人自己的“果樹”。
熱心、赤誠,是岳光溪給人的第一印象。
他常將“感恩”二字放在心上,落入行動。79年平反后,岳光溪要回北京念書,嵐縣縣委書記笑稱國務院來調(diào)他都不會放,并給他漲了幾十塊錢工資?!拔倚睦镱^特別安慰,當?shù)乩习傩找矊ξ液芎谩!痹拦庀貞浀馈K浿谏轿鞯哪嵌螝q月,帶著對當?shù)乩相l(xiāng)的感情,在2000年回到山西。
考慮到地理位置和工業(yè)基礎等因素,山西可能并非科研的最佳選擇,但他對山西仍然懷著感恩之心和濃濃的感情,于是在這里岳光溪又投入了二十年的時光。
二十年潛心研究所提供的技術支持使山西的煤電企業(yè)得以發(fā)展壯大。但岳光溪并不居功自傲?!拔覜]那么高志向,能看到這企業(yè)通過咱們的技術支持能發(fā)展起來,老百姓能從技術的發(fā)展中獲得實惠我就滿足”,他如此評價自己的成績。現(xiàn)在,當?shù)毓S的工人收入逐年提升,越來越多的私家車停在了工廠附近,工人們的生活條件也變得越來越好,他感到由衷的滿足。
他以科技助力山西的發(fā)展,更借教學培養(yǎng)了代代人才。
在岳光溪看來,大學里的工作,教學生是首位,科研得排第二,但教學與科研二者是相結合的。他在MIT訪問時,一位燃燒領域的教授令他印象十分深刻。教授每節(jié)課都是通過自己最新的科研結果來向學生展示其中燃燒學的概念是如何體現(xiàn),真正能做到“把知識講活”。在他的影響下,岳光溪也認為:“真理是一直往前走的,要是不做科研,那你就沒有往前走的東西,你教書就一定是落后的?!彼?,他從未停下過科研的腳步,同時也在用心經(jīng)營著教學事業(yè)。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除了講授基本知識和概念外,岳光溪還注重言傳身教?!白隼蠋煹乃枷刖辰绾托袨槎紩W生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保J為。正是因此,岳光溪從來不以一種俯視的眼光與學生相處,經(jīng)常設身處地的為學生考慮?!翱吹阶约旱膶W生出去以后做得好,我心里就特別愉快?!?,他笑著補充道。
他愿意做著那盞明燈,照亮學生前行的道路。
“但在此基礎上,我們更要有道德底線和追求。”,岳光溪認為青年人可以是實用主義,但需要守住道德底線,通過自己的誠實勞動去奮斗。此外,青年人更需要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比如對于從事科研的同學來說,就要有自己的科研追求。
以他的自身經(jīng)歷為例,他認為同學們將來所走的路,關鍵并不在于哪個專業(yè):“不管干什么,都要把基本知識學會,然后去找一個國家、社會特別需要的領域,持續(xù)地干下去”。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
文案 | 張霞 李兆瀅 趙予慈
排版 | 裴浩翔
審核 | 杜秉霖
張揚老師空譚磊老師